石田三成
秀吉之臣
纂時羽柴秀吉治長濱,以田狩過三珠院,渴,入呼茶。佐吉侍之,以巨碗奉涼茶。傾之而盡。再以白瓷碗進溫茶,徐飲之。復以小盞進湯茶,啜而止。於是秀吉顧佐吉而笑,曰:「茶何以易也?」對曰:「僕觀將軍汗濡重裳,必焦渴,故初以涼獻;渴既消,當潤肺腑,故敢進以溫;肺腑既潤,則當憩,故不敢不以湯奉。」秀吉撫其背曰:「慧哉此童子。是可謂知人心者矣。」遂收之為近侍,常從左右,甚加寵焉。及弱冠,始賜名三成,用為書吏,以為心腹。
年十八,從秀吉進山陰,上月、三木、鳥取、高松諸役,皆以轉輸有功。本能寺事起,秀吉將長趨京都,命三成斂姬路財貨以為軍資,竟夜乃成,纖毫無爽。從征山崎、賤岳,皆以輔佐有功。
小牧山、越中諸役起,以轉運使鎮京都,督理糧秣生口諸事,不使軍用稍乏於外。由是益見重於秀吉。
三成素簡傲,睚眥不欲下人,故為同列所疾,所善者惟大谷吉繼、小西行長數人而已。初,吉繼病麻風,肌膚潰裂,人多嫌避之。嘗從眾人與茶事。次及吉繼飲,後列諸人皆無人色,不欲以是盞飲,歷傳之,畏之如赤炭。傳及三成,徑飲之盡,色如常。吉繼感泣而拜,遂與三成結刎勁之交。
三成為人性機敏,矜智能,多才略。秀吉嘗欲以粟五百石益其俸,三成固請拒之。秀吉怪之。乃請易以宇治川、淀川之野蘆、荻。秀吉異之,許。三成乃禁百姓刈取兩川蘆、荻。至秋,蘆、荻遂極盛,乃命人刈之以為席,獲利數萬貫。乃盡以充府庫,不留錙銖。秀吉聞之,大悅,封以近江水口五百戶。傾之,天大雨,淀川堤決,砂土一時為罄。三成急命從人開倉稟,以米袋投水以實之。水稍退,民夫皆憊而欲歸,三成命曰:「留者即以袋中之米賜之。」頃之堤成。秀吉聞之甚喜,語其妻曰:「是兒智略頗類我也。」以名刀切刃正宗賜之。
初,三成俸止五百石,招致勇士渡邊勘兵衛為門客。秀吉怪而問之曰:「吾嘗以粟萬石聘是人,尚未嘗輕許。今何以竟仕卿?」對曰:「臣俸止五百石,乃盡以五百石與渡邊。吾今且為彼食客矣。」秀吉撫其背而大笑,旋益三成五百石俸。及食水口,秀吉憶前事,問三成曰:「今卿奉粟四萬石,誠以養客,復屬意幾人?」對曰:「止島勝猛一人足矣。」秀吉笑曰:「勝猛世之名將,威望素重。吾尚不能求致,安肯就汝?」三成從容對曰:「分吾俸祿之半與之,差可致也。」秀吉笑而不信。旬月,勝猛聞之,感其誠,乃舉族謁三成,曰:「君臣等祿,古今罕有。吾今請從君趨馳矣!」秀吉聞之,賜以錦袍、名馬。
秀吉欲伏上杉景勝,命三成手書與景勝將直江兼續議其事。期年,來景勝於越前,盟。秀吉喜,曰:「皆兼續、三成之功也。」
秀吉將建大阪城,命三成為督領其事。三年乃成,面川背海,垣高三丈有餘,固日本之所未有也。秀吉觀之,喜可知也。執三成手曰:「佐吉。雖大明、天竺,寧有此雄城哉!」乃除三成治部少輔。
秀吉往征九州島津氏,三成以參軍從。以軍使入大口城,說島津氏宿將新納忠元降。島津氏既降,以領土瘠薄,與督領豐臣秀長議,不得;遂謀於三成,三成因斡旋其間,其事乃定。
小田原之役起,三成以參軍從,傳檄而降佐竹義宣。秀吉喜,以兩萬眾付三成,使平武藏。遂領大谷吉繼、真田昌幸諸將圍館林,降之;復圍忍城,三攻而不能下。遂會諸將議曰:「《孫子》云:不戰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又云:上兵伐謀。吾嘗隨關白圍備中松山,身見圍堤引水之法度。今天陰雨,此法合復用於是矣!」於是設賞格,命諸軍皆負版築堤,欲俟利根川水漲而灌城塞。方五日,堤成,凡二十八里。夜,暴雨,堤決,水激三成營壘,士卒物故者數百人。三成怒,欲復圍堤,忍城將成田氏數將兵出襲,堤卒不成。諸將皆苦怨。及小田原城下,成田氏乃降。秀吉使德川家康巡館林,家康觀三成故壕壘,顧左右而哂曰:「是城也,勢平蕩而遠河川,治部乃欲效關白水攻,是所謂不知權變者矣。」於是諸將皆輕三成。三成聞之甚愧,自是大恨家康。
奧州諸亂起,三成以監軍從征,有功,易封近江佐和山千戶。
三成既增祿,欲益勝猛祿。勝猛辭之曰:「吾俸祿足矣。願君以余俸分賞諸將。」三成大悅,益重勝猛。
時日本初定,四方豪傑多匿田口以避賦役。秀吉因命三成、淺野長政、長束正家、增田長盛等為巡檢,理四方檢核之事。三成乃定法度,擢官吏,制衡器,一度量,次歷諸國。雪則氈,雨則笠,躬自監察,以實據報。數年始有成。丁、夫大率入薄冊;非國家封建,寸土不得入於私門。於是府庫皆充盈,國勢乃振。
近江長濱者,秀吉始興所也。初,秀吉向嘗許長濱商、民免賦、役。及三成治近江,長濱耆老以向諾聞,三成弗之聽也。耆老乃求之於秀吉。秀吉許之,命三成從之。三成猶不信,以手書奉秀吉,云:「夫賦稅者,國家法度也。貴立信。臣既奉命,不敢妄廢。大殿誠欲市德,敢請盡免近江年賦。」秀吉笑而止。
日本既定,秀吉始思逞大欲於大明、朝鮮,乃讓關白於豐臣秀次,自稱太閣,築名護屋於肥前而居之。命三成、吉繼等搜治諸國舟、粟、甲仗,輾轉輸運於名護屋。秀吉欲自將大軍入朝鮮,家康、前田利家力諫阻之。乃命三成、吉繼、長盛為軍監,代己絕海,節制諸軍。
日本軍既寇朝鮮,不旬月,連下京城、平壤,旦夕且渡鴨綠江。日本軍素殘酷,所過無不屠破,朝鮮人口見害者無慮百萬,村落多為墟壟。諸將皆暴虐,務求軍功,爭屠百姓,割首以充馘獲,尤以加藤清正、小西行長為最。三成素與行長父隆佐善,遂誇行長功而隱其劇惡,並錄諸將暴行,手書欲以聞秀吉。書既成,畏諸將察,乃自結赤絲於封皮,命人懷之走歸日本。未幾,書為清正所得,大怒。示之諸將。於是,諸將多惡三成。
三成懼,乃自引八千眾攻幸州山城,欲建勳。朝鮮將權粟引軍民七百人殊死抵拒,日軍屍橫數里,城尚未可下。三成怒,親冒矢石以觀。飛石中額,重傷而退。自是,軍中益輕三成。
大明軍既入朝鮮,破行長於平壤,走大友義統於鳳山,朝鮮半壁盡復。諸將懼,欲分兵固守關塞。三成、吉繼患甬道絕,乃命諸將皆引眾退,聚屯於京城。諸將以三成怯,愈輕之。始有疑三成與大明通者。未幾,大明帥李如松身將數千騎來,墮伏中。戰竟日,引去。物議乃息。
傾之,明將徐一貫、謝用梓以軍使來,議封貢事。三成偕歸名護屋,事畢,固請侍秀吉左右。許之。
秀吉移居伏見,使三成為宿衛。夜暴雨,瓦礫飛墮。三成乃披蓑持火,巡檢城郭。至晝,未嘗稍寢也。俟秀吉覺,乃從容入奏事。秀吉撫其背而嘆曰:「可托六尺之孤,可寄百里之命。卿之謂也。」群僚聞之,以為佞,多有不悅者。
初,秀吉以年衰無後,乃以其甥秀次為螟蛉子,以關白讓之,欲以為嗣。未期年,卒得秀賴,悔無加也。於是日夜謀廢秀次。未幾,有司劾秀次居喪僭越。秀吉暨命三成、長盛、前田玄以等治秀次獄。三成欲阿秀吉意,不一日,證得違制、姦淫、濫殺諸罪三十一條,俱以聞秀吉。秀吉大喜,即放秀次於高野山,傾之,以謀反誅之。命三成斬秀次宗族百口於三條河原。事既定,夜謁秀吉,署血書,誓忠於秀賴。秀吉大喜,以俸十九萬石賜三成。淺野長政素與秀次善,遙聞之,謂其子幸長曰:「族人以為功,雖受百萬石亦當恥之。吾恥為其同列矣!」
封貢事敗,秀吉怒,欲誅小西行長。三成諫阻之。秀吉乃命三成、行長復赴朝鮮。
既渡海,三成懼見清正、正則,乃徑造黑田如水居所。時如水方與長政對弈,聞三成至,手談如故。三成大怒,以為輕己,徑歸。手書以聞秀吉。
大明軍復救朝鮮,日本軍屢敗而不得歸,益殘虐。清正、福島正則常為惡首。三成歸日本,具以見聞奏於秀吉。秀吉大怒,罷清正兵權,將錮清正於伏見。清正懼,走謁增田長盛,欲得援救。長盛曰:「欲安堵,必先謁治部。」清正大怒,踴起,取羽矢手折之,誓曰:「「八幡大菩薩!縱割吾身如微塵者,亦不能折腰於小人之前!」大罵而去。
會大明軍圍清正於蔚山,不利而走。金吾大將小早川秀秋未嘗有功,乃披甲仗刀,手殺朝鮮俘十餘人,馘首以冒戰功。三成聞而惡之,訴於秀吉。秀吉大怒,招秀秋歸,面責其過,削其爵位。欲以秀秋俸祿五十萬石封三成,三成懼謗,固辭之。乃止。
時盛傳大明欲以舟師襲擊日本,秀吉懼,病。始慮百年事,嘗招心腹從容議天下事,問曰:「吾即死,誰當為天下主?」或曰利家,或曰輝元。秀吉笑曰:「皆謬也。代吾有天下者,必家康也。然佐吉素剛直,自矜才幹,必不肯從家康。」
無何,秀吉病日篤,乃召三成、淺野長政、增田長盛、長束正家、前田玄以入見。命玄以掌寺社,正家握財賦,三成、長政、長盛總領政務,代己視事。又命前田利家居大阪,為秀賴太傅;以家康居伏見,以領政務。
是夜,秀吉召三成入侍,屏左右,執三成手,撫其背曰:「吾將不起矣,外事艱難,故以付卿。勉之勉之!」三成色變,固辭之。秀吉熟視之,曰:「吾思之久矣,非卿無可託付者。吾且欲封汝以九州百萬石土。其勿辭!」三成匍匐不敢仰視,垂涕曰:「外事固臣輩之任也。然臣既蒙所重,當侍少主腑腋。一朝稍離,倘有緩急,誰當護之?故西陲百萬石絕不敢受。」秀吉默然而廢,良久乃曰:「汝言是也。吾倦欲眠,卿且去矣。」
不數日,秀吉危篤 。三成日侍左右。家康偕前田利家、毛利輝元等入謁。聯署血書,家康唱之,誓忠於秀賴。秀吉熟視家康,牽秀賴,旋顧三成,謂然太息,涕下數行,卒無語也。眾人皆拜舞,三成感泣不能仰視。
是夜,秀吉薨。
文武戰關原
纂晨,三成與長政、正家秘議於內室。家康猝引數人至。家康鞠躬如儀,長政、正家皆免冠拜之,惟三成巾幘,若無睹焉。長政斥之,三成昂然不顧。長政怒,擊落其幘,擲於爐中。三成猶睥睨如初。家康大笑而去。
於是三成扶杖出。會家康復至。三成反走,杖落於地。家康拾杖與之。三成色不變,曳杖徑去。家康惟笑而已。
無何,清正、正則之輩引殘眾遁歸日本。三成、長政勞之於博多。三成麾摺扇曰:「諸將且歸憩矣。待秋熟。皆上洛赴茶。」清正勃然怒焉,喝曰:「吾屬浴血飲刃,命懸於海外者七載矣。寧以茶飯洗吾征塵!?」還顧諸將,挺刃欲誅三成。三成走,長政勸免。
秀吉既葬,諸侯多有黨於家康者。家康以秀賴幼弱,主母暗愚,乃有效魏武、司馬宣王之意。欲觀諸侯馬、鹿之對,乃多遣使者,私結姻親於伊達、福島、加藤、蜂須賀等。三成大怒,合利家、長政之辭,行檄責難於伏見。家康哂而置之。三成即勸利家以兵問。堀尾吉晴等懼戰事禍百姓,乃奔走說之。家康使人上表謝秀賴,署血書誓忠,刀兵遂息。
翌年春,利家卒。諸侯皆會大阪以吊。家康白衣縞素,從東海諸侯數十輩,唱悼辭於靈堂之上。三成玄衣墨牒,排闥直入。當道諸侯皆畏而辟易。三成端坐靈前,默然良久。忽起,昂然徑去。諸侯皆驚愕,無敢語者。家康為之忘前所言。
夜,清正、正則等七將聞三成居宅中,乃自合部曲,鼓噪圍屋,攻之甚急。三成兄正澄奔而告之。三成曰:「七人素無逆上意。欲借七子而誅我者,家康謀也。」正澄曰:「然。今宜速他投以避禍。」三成曰:「世人多疾我年少而權重,若他投之,必見縛於彼,徒死也。不若徑投家康營,彼既懼坐殺我之名,必不敢加害。」三成遂乘成澄轎間出。佐竹義宣念三成前恩,身引部曲護之。三成遂因之而奔伏見。家康方食,聞三成至,為之失箸,笑顧左右曰:「不意三成亦有黠智。」或有勸家康誅三成者,家康曰:「彼既窮而投我,若殺之,則曲在我矣。且我欲留彼以當天下之怨。」遂不從,身迎之。三成昂然不顧,一揖,徑入臥。家康亦無慍色。旦,家康從本多正信策,以秀賴名罷三成,令就國。行檄於清正等,令止戈。清正等遂退。三成聞之,徑出,未出一語以謝家康。家康左右皆勃然出刃,欲殺三成。家康笑而止之,命次子秀康將兵護三成之佐和山。
三成既出,語秀康曰:「君雖家康子,然亦嘗父事故太閣,親重素蒙。解衣推食,拳拳之情,安可遽忘?望君勉之。」至佐和山,以秀吉故物五郎正宗遺之。秀康拜受,垂涕而歸。自是,三成遂將部曲隱於佐和山。命從人嚴治城塞,勤修武備,將起兵誅家康。
三成既廢,家康入居大阪宮室,益橫,多有僭越之舉。淺野長政、大野治長、土方雄久欲因重陽之禮而刺家康,事洩。家康欲嚴治之,淀夫人素愛治長,乃遣使問決斷於三成。時三成謀已定,欲惑家康,乃上書,是家康所議。書上,家康遂廢長政於甲斐、放治長、雄久於常陸。事坐前田利長,家康遣丹羽長重討之,兵未至,利長降。
三成向與上杉景勝將直江兼續有舊,乃手書寄於是。欲因兼續說上杉氏反於東北,俟家康東向,自合諸侯軍起於關中,如是擊其首尾。上杉氏素恨家康,遂許之。無何,景勝將藤田信吉奔江戶,具言其事。家康聞之,笑曰:「二三子墮吾畫中矣。」乃遣使責上杉氏。景勝從三成前約,逐家康使,命兼續手書辱家康,遂合部曲起於會津,侵最上氏土,意指江戶。
無何,家康見兼續書,踴起,合十向日,祝曰:「天下定矣。」即以景勝叛逆聞於秀賴,以秀賴令招天下諸侯會於美濃,鼓吹宴飲,徐行東向。日月遷延,十六晝夜乃至江戶。
三成聞家康去,乃遣嫡子重家說大谷吉繼,議起兵事。吉繼業受秀賴檄,名在征冊中,將闔家康而東。聞重家說如此,大驚,急偕之至佐和山。三成身迓十里,即與議誅家康事。吉繼素知家康之能,知三成必敗,乃力勸三成止。三成說之再三。吉繼不從,拂袖引去。或有勸三成即誅之者,三成叱曰:「刑部雖不吾從,然事終無洩也。」是夜,大谷吉繼引部曲數千人復至。三成問曰:「刑部復至者何也?」吉繼呼曰:「佐吉!寧忘少時事耶?吾今以殘軀為汝死矣!」三成感泣,內吉繼,與計議。
三成素與毛利氏僧魁安國寺惠瓊善,乃因惠瓊說毛利輝元;又親說增田長盛、長束正家討家康,皆諾;又用吉繼策,矯秀賴書,令正澄扼近江道口,令西國諸侯從征會津者皆不得進。前田玄以、脅阪安治、長宗我部盛親等懼甬道絕,皆從三成。無何,輝元、行長將數萬眾至,屯大阪。三成以大將讓輝元,欲使當先。輝元不從,受大將,止屯大阪以衛秀賴。不一日,宇喜多秀家將萬眾至,遂議以秀家為先鋒。
初,小早川秀秋與三成有怨。三成貪秀秋軍強,乃許以關白位待秀秋,欲使助己。吉繼急止之,曰:「秀秋愚懦,素無信義。且吾聞彼素有降家康意。若臨陣叛吾腑側,吾屬則皆為齏粉矣。」三成弗聽。又以美濃、尾張祿誘織田秀信,得其眾。
秀秋、島津義弘皆欲助家康,間至伏見,欲入城助守。德川將鳥居元忠懼其內應,不內。義弘、秀秋勢窮,不得已而從三成。
畫初定,三成乃命前田玄以、增田長盛、長束正家草《討德川檄》,曆數其罪十三條,發佈四方。
長盛勸三成以拘錮從家康諸將之妻、子,欲亂其心。三成從之。細川忠興妻玉子素貞烈,見逼,怒而自盡。三成聞之,悔,乃止其事。故諸將妻、子多遁匿。
長盛素抱兩端,陰使人間出,具以關中事聞於家康,欲為保全。時家康方至下野,聞兵起,乃會從征諸將於小山郡,俱言其事。諸將素惡三成,又聞妻、子事,益怒,皆從家康。家康遂令信康當景勝,自將大眾急向關中。一晝夜行可三百里。
三成既合諸侯,乃定策。命輝元、長盛據大阪;使小野木公鄉侵丹後;令秀家、惠瓊、正家、毛利秀元等平伊勢;使吉繼扼北國;自將大眾攻伏見。
軍未出,三成將丸毛兼利曰:「今日兄日,軍行不吉,敢請易期。」三成叱曰:「若賜爾以十萬石粟,寧以凶日辭之?且吾起兵誅叛逆,雖凶日亦何懼哉!」軍行如故。
既圍伏見,鳥居元忠以七百卒拒之。三成苦攻三日,城乃陷。鳥居元忠自剖,士卒皆死。元忠子成次見擒,三成惜其勇,縱之。
時福島正則、池田輝政將三萬五千眾至尾張。三成行檄招之,俱不應。三成乃自將軍出,遣部曲以衛美濃。無何,正則將德永壽昌敗丸毛兼利,陷福束;正則自將萬眾陷竹鼻,斬三成將杉浦重勝。三成懼,止於大垣,急命島津義弘將三百卒守墨俁。正則攻墨俁甚急,三成畏而弗救。島津氏大恨三成。
未幾,福島、藤堂、池田軍破織田信秀,陷岐阜。三成方寸亂,命諸將急會大垣,欲為攻拒之計。翌日,家康將數萬眾至美濃赤阪,樹金幟數百。令先鋒皆鳴銃,聲聞數里。三成諸將聞之,為之膽寒。義弘諫曰:「今家康籍勝遠來,必輕而無備。誠假我精騎數百,乘夜銜枚擊之,必奪其氣矣。」三成素疑義弘,不用其計。義弘出,怒,拔刀斬地,曰:「豎子難與謀!」島勝猛亦諫曰:「家康世之名將,野戰無敵。若坐待其大軍合,則難制矣。不若遣客刺之,以期萬全之功。」三成沉吟良久,曰:「吾為國家誅叛逆,師出堂皇。雞鳴狗盜,不忍為也。」勝猛辭出,遇三成將蒲生鄉舍,攜其手曰:「克敵制勝,只在今日!」
於是,勝猛、鄉舍皆上馬,引五百卒急向赤阪。道逢宇喜多將明石全登,遂與俱。涉杭瀨川,臨諸侯中村一榮、有馬豐氏寨。勝猛遣全登迂出其後,使鄉舍伏於草莽中,身自縱火焚田。一榮怒,將千餘眾出。勝猛徐退。一榮追之。鄉舍猝出擊其側,勝猛返攻,大破一榮,斬其名將數人;有馬豐氏往救之,全登旋奪其寨。中村、有馬士卒死傷殆盡。勝猛命棄輜重,急退歸。三成猶不知也。
夜,雨,三成與吉繼、行長等議軍事,忽聞報家康欲將奇兵而襲大阪,色慘變,乃急棄大垣,命諸將皆進屯關原之野,欲阻家康。
旦,三成將七萬餘眾至關原,結鶴翼之陣。自屯於笀尾山;令島津氏屯小池以為游擊;小西行長屯於北天滿山以為側翼;宇喜多秀家屯於南天滿山以為先鋒;大谷吉繼屯於藤台山以為掩應;毛利秀元、長束正家等屯於南宮山以為後援;時小早川秀秋將一萬五千眾至,自屯松尾山。三成始疑秀秋,乃遣肋阪安治、赤座直保、小川佑忠、朽木元綱將數千眾屯松尾山下,欲為監懾。
雨稍止,家康將八萬眾至,屯於桃配山。傾之,福島正則將數萬眾襲宇喜多秀家陣,一時鼓角爭鳴,狼煙四起。家康諸將皆爭先,三成諸將殊死拒之,一時屍橫遍野,血涂關山,川水盡赤。然毛利秀元、小早川秀秋皆高屯不與戰。
戰無何,黑田長政、細川忠興、加藤嘉明、田中吉政、筒井定次、生駒一正將萬眾破行長側翼,犯三成陣。三成不能支,急命鳴鏑,欲使秀秋、秀元擊其側。俱若不聞。三成大怒,色劇變。
勝猛顧鄉舍,慨然曰:「今則吾屬玉碎之日,勉之!莫使身名空垂後世!」時薄霧起,勝猛乃命鄉舍領銃手守柵,自引精卒潛出,繞出黑田軍側,叱咤呼嘯,斬黑田氏卒數百人。黑田軍猝遭襲,大駭,辟易百步,無敢仰視者。黑田長政大怒,遣銃將菅六之助擊之。霧散,勝猛先士卒合陣,卒為流彈所中,臂創甚,乃徐退。黑田、細川等為之氣奪。
黑田軍破柵,去三成陣止數百步。三成以火炮三門,次第擊之。長政、忠興軍皆有潰勢,大亂,多有傷死者。石田三成麾軍復進,卒退敵百餘步。頃之,炮藥盡,黑田軍復進。
時小西、宇喜多軍皆苦拒敵,不能勝;大谷軍數破藤堂高虎軍,然亦不能久支。德川家康怒,命部曲拔寨舞幟而進,身自鳴鼓以勵眾。德川諸將皆復振,呼喝動地。石田軍漸有罷色。
三成軍久戰,皆疲,士卒頗死。黑田軍卒盡拔陣柵,急擊三成陣。三成遣使求援於島津氏。義弘怒三成前所為,弗應。勝猛聞之,乃去盔甲,以赤巾抹額,裹傷引卒馳出。黑田軍畏其威,稍退。三成軍拒戰彌艱,散而復合者凡八番。
初,家康亦與小早川秀秋約。今觀秀秋反覆,怒,命銃手遙擊松尾山。秀秋懼,乃叛應家康,引萬眾馳下,突大谷吉繼陣。肋阪安治、赤座直保、小川佑忠、朽木元綱畏其勢,俱叛從。大谷軍陣立潰,吉繼自剖死;行長陣鄰藤台山,士卒觀變,俱崩散。秀秋攻之,行長遁;宇喜多秀家為之氣奪,棄眾亦遁;毛利軍急走歸大阪;島津義弘不能支,突破井伊直政軍,急遁歸。於是大勢遂定。
戰至午,三成陣潰。勝猛身被十餘創,業不能言矣。還顧三成,三拜之,因引數騎馳黑田軍,遂沒。蒲生鄉舍亦戰沒。三成涕下,去甲冑,從數人,遁入伊吹山中,欲圖後舉。
家康既勝,急遣秀秋、田中吉政等襲佐和山。攻拒竟日,拔之。三成父正繼、兄正澄等皆殉死。
三成既入伊吹山。無何,從人皆散。乏食,則擢野稻穗生食之。腹痛甚,乃至向時之三珠院求匿,住持畏禍,不敢納三成。三成乃走匿古橋村。初,年飢,三成嘗舍粟百石於是,故村人皆德三成。爭匿三成於家中。
家康遍捕三成不得,頗病之。乃勒田中吉政發索之。於是,吉政諭鄉人曰:「「擒三成者永免賦役,殺三成者賞百金。匿三成者族滅!」頃之,乃有秘報者。三成聞之,辭村人曰:「吾運終矣,不可復累爾等。」乃從容沐浴,整衣冠,昂然而出,遂為田中吉政所獲。
初,三成嘗有大恩於吉政。吉政雖擒三成,然遇之甚厚。至城,釋縛,奉如上賓。吉政拜曰:「治部,此戰可謂不朽矣。」三成正色曰:「田兵!我欲報故太閣大恩,乃興義師。運勢誠不公,然終無悔也。」吉政為之色撓,自是遇之益厚。三成感其意,以切刃正宗遺之。
後,家康命鳥居元忠子成次監三成,欲假成次而辱三成。然成次遇三成甚厚,若無恨者。家康怪而問之。成次對曰:「彼大將也,故吾以大將遇之。且彼殺我父,亦各為其主也。」家康不悅,乃命本多正純監三成。正純欲辱之,乃語三成曰:「秀賴幼弱,汝不以太平為計,而強為叛逆,一朝身名俱裂,實愚者耳。」三成哂之,曰:「德川不滅,豐臣必亡,此天下所共知也。吾既不能識人,今日之事固其宜也。然以小人之故而致敗,是甚可惜也者!」正純曰:「巧言令色,汝之謂也。夫智者,當曉人情、度時勢。汝既不知人,又不為備;戰無攻拒之術,敗無自裁之勇,尚受此倒懸之苦,何故也?」三成大笑曰:「敗則敗矣,復言何益?吾忍辱偷生者,俟時機也;敗而不死,欲觀戰後事也。大將之道,非汝小子所宜聞也。」正純為之語塞。
無何,三成移錮大津。家康欲辱之,乃置三成於城門,日夜曝曬,使諸侯觀之。福島正則先至,舉策斥三成曰:「當汝持權柄之時,寧知有今日乎!?今日之事,不亦悔乎?」三成昂然罵曰:「勝敗定於天,吾止悔未得擒汝!」
淺野長政、細川忠興復至。長政指三成罵曰:「汝曷早死?寧忍今日之辱!」三成喝曰:「甲斐守!是何言也!即笞吾身如齏粉,誅家康之心終不死也!」 左右皆笑。忠興若無睹焉,驅馬徑去。
黑田長政至,見三成,即下馬曰:「雖雲天命,然勝負繫於小人之手,亦憾事也!」語畢,脫軍袍加諸三成身,鞠躬而去。三成卒無片語以對。
藤堂高虎至,亦下馬,拜曰:「公可謂善戰矣。雖雲敵將,實可敬佩。吾軍多有不足,望君不吝教之!」 三成熟視之,從容曰:「汝軍惟火銃未嫻。若以大將統銃手,久必可觀。」藤堂高虎悟,稱謝而去。
小早川秀秋至,懼三成,匿柱後窺之。三成勃然而怒,發盡上指,瞠目劇喝道:「金吾,尤敢窺吾!?無信無義,尚有面目立於世乎?汝叛徒之名將永載矣!」秀秋為之膽喪,倉皇返走。
無何,家康至。坐三成前,正色曰:「勝負系天。運勢終時,雖名將亦敗亡。汝其無悔乎!」三成從容對曰:「汝言是也。願速斬吾首。」家康嘆息而去,顧左右曰:「三成亦所謂大將者也,賢於平宗盛多矣。」
不數日,行長、惠瓊皆見擒。家康命以三人示眾,賜小袖。行長、惠瓊受之。三成怒曰:「是孰所賜也?」監者對曰:「德川大殿之賜物也。」三成變色曰:「故大殿屍骨未寒,媚家康何速也!」監者大笑而辱之。後,德川家康聞其事,以五郎正宗斬是人首,以謝三成。因易五郎正宗名為「石田正宗」。
翌日,三人將伏法。當途,三成渴,求水。士卒尋水不得,乃覓柿與三成。三成辭曰:「甚感汝意。然柿生痰,無益於養生。」士卒大笑曰:「汝首將懸轅門矣,尚惜身乎?」三成正色曰:「此卑賤者之慮也。大丈夫當懷萬里之志,但使首級在頸須臾,亦當惜身耳。」
既赴六條河原,三成從容就戮,終無撓色。其長子重家避為僧,免死。
三成既死,後人多以成敗論之,視若庸才。或言三成通淀姬、鴆蒲生氏鄉之語,謬之甚矣。今察三成者,長智能而多謀略,亦能得賢。然其自矜才具,剛愎過甚,臨大事而不能斷,非大將之才也,遂失鼎定之機,惜哉!觀其臨刑諸事:不肯降辭色以媚人,青雲之志不墮者,不亦大丈夫乎?
據
纂- 《戰國史記·石田三成列傳》,廣成子著,並授權自由發佈,惟必附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