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華,字茂先范陽方城人也。父平,漁陽郡守。華少孤貧,自牧羊,同郡盧欽見而器之。鄉人劉放亦奇其才,以女妻焉。華學業優博,辭藻溫麗,朗贍多通,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。少自修謹,造次必以禮度。勇於赴義,篤于周急。器識弘曠,時人罕能測之。初未知名,著《鷦鷯賦》以自寄。

陳留阮籍見之,歎曰:「王佐之才也!」由是聲名始著。郡守鮮于嗣薦華為太常博士。盧欽言之于文帝,轉河南尹丞,未拜,除佐著作郎。頃之,遷長史,兼中書郎。朝議表奏,多見施用,遂即真。,拜黃門侍郎,封關內侯。華強記默識,四海之內,若指諸掌。武帝嘗問宮室制度及建章千門萬戶,華應對如流,聽者忘倦,畫地成圖,左右屬目。帝甚異之,時人比之子產。數歲,拜中書令,後加散騎常侍。遭母憂,哀毀過禮,中詔勉勵,逼令攝事。

初,帝潛與羊祜謀伐,而群臣多以為不可,唯華贊成其計。其後,祜疾篤,帝遣華詣祜,問以伐吳之計。及將大舉,以華為度支尚書,乃量計運漕,決定廟算。眾軍既進,而未有克獲,賈充等奏誅華以謝天下。帝曰:「此是吾意,華但與吾同耳。」時大臣皆以為未可輕進,華獨堅執,以為必克。及吳滅,詔曰:「尚書、關內侯張華,前與故太傅羊祜共創大計,遂典掌軍事,部分諸方,算定權略,運籌決勝,有謀謨之勳。其進封為廣武縣侯,增邑萬戶,封子一人為亭侯,千五百戶,賜絹萬匹。」

華名重一世,眾所推服,晉史及儀禮憲章並屬於華,多所損益。當時詔誥皆所草定,聲譽益盛,有台輔之望焉。而荀勖自以大族,恃帝恩深,憎疾之,每伺間隙,欲出華外鎮。會帝問華:「誰可託寄後事者?」對曰:「明德至親,莫如齊王攸。」既非上意所在,微為忤旨,間言遂行。乃出華為持節、都督幽州諸軍事、領護烏桓校尉、安北將軍。撫納新舊,戎夏懷之。東夷馬韓、新彌諸國依山帶海,去州四千餘里,歷世未附者二十餘國,並遣使朝獻。於是遠夷賓服,四境無虞,頻歲豐稔,士馬強盛。

朝議欲徵華入相,又欲進號儀同。初,華毀徵士馮恢於帝,紞即恢之弟也,深有寵於帝。紞嘗侍帝,從容論魏晉事,因曰;「臣竊謂鍾會之釁,頗由太祖。」帝變色曰:「卿何言邪!」紞免冠謝曰;「臣愚冗瞽言,罪應萬死。然臣微意,猶有可申。」帝曰:「何以言之」紞曰:「臣以為善禦者必識六轡盈縮之勢,善政者必審官方控帶之宜,故仲由以兼人被抑,冉求以退弱被進,漢高八王以寵過夷滅,光武諸將由抑損克終。非上有仁暴之殊,下有愚智之異,蓋抑揚與奪使之然耳。鍾會才見有限,而太祖誇獎太過,嘉其謀猷,盛其名器,居以重勢,委以大兵,故使會自謂算無遺策,功在不賞,輈張跋扈,遂構凶逆耳。向令太祖錄其小能,節以大禮,抑之以權勢,納之以軌則,則亂心無由而生,亂事無由而成矣。」帝曰:「然。」紞稽首曰:「陛下既已然微臣之言,宜思堅冰之漸,無使如會之徒復致覆喪。」帝曰:「當今豈有如會者乎?」紞曰:「東方朔有言『談何容易』,《》曰:『臣不密則失身』。」帝乃屏左右曰:「卿極言之。」紞曰:「陛下謀謨之臣,著大功於天下,海內莫不聞知,據方鎮總戎馬之任者,皆在陛下聖慮矣。」帝默然。頃之,徵華為太常。以太廟屋棟折,免官。遂終帝之世,以列侯朝見。

惠帝即位,以華為太子少傅,與王戎、裴楷、和嶠俱以德望為楊駿所忌,皆不與朝政。及駿誅後,將廢皇太后,會群臣於朝堂,議者皆承望風旨,以為《春秋》絕文姜,今太后自絕于宗廟,亦宜廢黜。」惟華議以為「夫婦之道,父不能得之於子,子不能得之于父,皇太后非得罪于先帝者也。今黨其所親,為不母於聖世,宜依漢廢趙太后為孝成后故事,貶太后之號,還稱武皇后,居異宮,以全貴終之恩」。不從,遂廢太后為庶人。

楚王瑋受密詔殺太宰汝南王亮、太保衛瓘等,內外兵擾,朝廷大恐,計無所出。華白帝以「瑋矯詔擅害二公,將士倉卒,謂是國家意,故從之耳。今可遣騶虞幡使外軍解嚴,理必風靡。」上從之,瑋兵果敗。及瑋誅,華以首謀有功,拜右光祿大夫、開府儀同三司、侍中、中書監,金章紫綬。固辭開府。

賈謐與后共謀,以華庶族,儒雅有籌略,進無逼上之嫌,退為眾望所依,欲倚以朝綱,訪以政事。疑而未決,以問裴頠,頠素重華,深贊其事。華遂盡忠匡輔,彌縫補闕,雖當暗主虐後之朝,而海內晏然,華之功也。華懼后族之盛,作《女史箴》以為諷。賈后雖凶妒,而知敬重華。久之,論前後忠勳,進封壯武郡公。華十餘讓,中詔敦譬,乃受。數年,代下邳王晃為司空,領著作。

及賈后謀廢太子,左衛率劉卞甚為太子所信遇,每會宴,卞必預焉。屢見賈謐驕傲,太子恨之,形於言色,謐亦不能平。卞以賈后謀問華,華曰:「不聞。」卞曰:「卞以寒悴,自須昌小吏受公成拔,以至今日。士感知己,是以盡言,而公更有疑于卞邪!」華曰:「假令有此,君欲如何?」卞曰:「東宮俊乂如林,四率精兵萬人。公居阿衡之任,若得公命,皇太子因朝入錄尚書事,廢賈后於金墉城,兩黃門力耳。」華曰:「今天子當陽,太子,人子也,吾又不受阿衡之命,忽相與行此,是無其君父,而以不孝示天下也。雖能有成,猶不免罪,況權戚滿朝,威柄不一,而可以安乎!」及帝會群臣於式乾殿,出太子手書,遍示群臣,莫敢有言者。惟華諫曰;「此國之大禍。自漢武以來,每廢黜正嫡,恆至喪亂。且國家有天下日淺,願陛下詳之。」尚書左僕射裴頠以為宜先檢校傳書者,又請比校太子手書,不然,恐有詐妄。賈后乃內出太子素啟事十餘紙,眾人比視,亦無敢言非者,議至日西不決,后知華等意堅,因表乞免為庶人,帝乃可其奏。

初,趙王倫為鎮西將軍,撓亂關中,氐羌反叛,乃以梁王肜代之。或說華曰:「趙王貪昧,信用孫秀,所在為亂,而秀變詐,奸人之雄。今可遣梁王斬秀,刈趙之半,以謝關右,不亦可乎!」華從之,肜許諾。秀友人辛冉從西來,言於肜曰:「氐羌自反,非秀之為。」故得免死。倫既還,諂事賈后,因求錄尚書事,後又求尚書令。華與裴頠皆固執不可,由是致怨,倫、秀疾華如仇。武庫火,華懼因此變作,列兵固守,然後救之,故累代之寶及漢高斬蛇劍、王莽頭、孔子屐等盡焚焉。時華見劍穿屋而飛,莫知所向。

初,華所封壯武郡有桑化為柏,識者以為不詳。又華第舍及監省數有妖怪。少子韙以中台星坼,勸華遜位。華不從,曰;「天道玄遠,惟修德以應之耳。不如靜以待之,以俟天命。」及倫、秀將廢賈后,秀使司馬雅夜告華曰:「今社稷將危,趙王欲與公共匡朝廷,為霸者之事。」華知秀等必成篡奪,乃距之。雅怒曰:「刃將加頸,而吐言如此!」不顧而出。華方晝臥,忽夢見屋壞,覺而惡之。是夜難作,詐稱詔召華,遂與裴頠俱被收。華將死,謂張林曰:「卿欲害忠臣耶?」林稱詔詰曰:「卿為宰相,任天下事,太子之廢,不能死節,何也」華曰:「式乾之議,臣諫事具存,非不諫也。」林曰:「諫若不從,何不去位?」華不能答。須臾,使者至曰:「詔斬公。」華曰:「臣先帝老臣,中心如丹。臣不愛死,懼王室之難,禍不可測也。」遂害之于前殿馬道南,夷三族,朝野莫不悲痛之。時年六十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