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長庚,字玉山安徽灊山伶人也,嘉慶十六年生,享譽間,時謂「伶聖」。

長庚既以善皮黃名於京師三慶班乃延之主班事。班人呼主者為老班,長庚名德才藝,並時無兩。京師伶界,設機關於岳忠武廟,謂之精忠廟會,有公守條件,違者議罰,例以老成人掌之。長庚為眾所仰,掌之終身,人皆呼以大老班,亦以此故。士大夫雅好其劇,更貴其品,故亦以人之呼之者相呼矣。

長庚專唱戲,聲調絕高。其時純用徽音花腔尚少,登臺一奏,響徹雲霄。雖無花腔,而充耳饜心,必人人如其意而去,轉覺花腔拗折為可厭。其唱以慢板二黃為最勝。生平不喜唱《二進宮》,最得意者為《樊城》、《長亭》、《昭關》、《魚藏劍》數戲。又善唱紅,若《戰長沙》、《華容道》之類,均極出名,尤以《昭關》一劇為最工。後人併力為之,終不能至,故此劇幾虛懸一格,成為皮黃中之陽春白雪。長庚本工崑曲,故於唱法字法,講求絕精,人皆奉之為圭臬。

長庚日課甚嚴,其在中年,到班時刻,不差寸晷。每張報將演某劇,至期,風雨必演。日取車資,不過京錢四十千而止。

長庚唱不擇人,調可任意高下,必就人之所能。而每一發聲,則與之配戲者,往往自忘其所演,專注耳以盡其妙,臺下人笑之,不覺也。傳者謂當演《草船借箭》時,樂工或停奏癡聽,忘其所以,固無論其他矣。

長庚晚歲上臺,須人扶挽,而喉音仍清亮如昔。一日,演《天水關》,唱「先帝爺白帝城」句時,適嗽,白字音彷彿拍字。次日,都人轟傳其又出新聲,凡唱此戲者,莫不效之。

有以長庚晚年登臺而諷之曰:「君衣食豐足,何尚樂此不疲?」則曰:「某自入主三慶以來,於茲數十年,支持至今,亦非易易。且同人依某為生活者,正不乏人,三慶散,則此輩謀食艱難矣。」及楊月樓入京,見之,歎曰:「此子足繼吾主三慶。」極力羅致之,卒以三慶屬月樓,謂之曰:「汝必始終其事,以竟吾老,庶不負吾賞識也。」故月樓亦終於三慶。月樓歿,諸伶復支持年餘,始解散。

長庚晚歲不常演唱,而三慶部人材寥落,故每日座客僅百餘人,班主至萬不得已時,走告之曰:「將斷炊矣,老班不出,如眾人何!」於是詔之曰:「明日帖某戲,後日帖某戲。」紅單一出,舉國若狂,園中至無立足地。然往往不唱,必為此者三四次,始一登臺。久之,群知其慣技,亦不上座,必三四次,方往觀。一日,又帖一戲。及到園,坐客仍百餘人,恚甚,自立臺上,顧坐客而言曰:「某雖薄有微名,每奏技,客必滿坐,然此輩不過慕程長庚三字名而來耳。若諸君之日必惠臨,方為吾之真知音者。今當竭盡微長,博諸君歡,以酬平日相知之雅。願演二戲,戲目並由諸公指定可也。」坐客因共商定二戲,長庚無難色。次日,凡有戲癖者知之,莫不懊喪萬狀。自後程又帖戲,群往聽,程仍不到。或到園,僅在簾內略一露面,及曲終,仍不見。蓋窺見人多,即曰:「此輩非真知戲者。」不顧而去。自此或唱或不唱,人無從測之。有時明知其不登臺,然仍不敢不往也。

梨園俗例,扮關羽者,塗面則不衣綠袍,衣綠袍則不塗面。而長庚獨不然,以胭脂勻面,出場時,自具一種威武嚴肅之概,不似近人所演之桀驁也。

長庚晚歲頗擁巨貲,一日,忽析產為二,以一與長子,命其攜眷出京,寄籍於正定,事耕讀;次子居京,仍習梨園業。人問其故,則曰:「余家世本清白,以貧故,執此賤業。近幸略有積蓄,子孫有噉飯處,不可不還吾本來面目,以繼書香也。惟余去都,無人不知,若後人盡使讀書,設能上進,人反易於覺察,是求榮反辱矣。今使吾次子仍入伶界,庶不露痕跡。且伶雖賤業,余實由此起家,一旦背之,亦覺忘本。」光緒六年卒,年七十歲。

其後嗣亦多從藝,其孫已食廩餼,次子以無嗓音,為月樓鼓手。孫長兒為武生,執業於楊全之門,所演《八大鎚》、《探莊》諸戲絕佳,時年僅十六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