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和熹皇后

和熹鄧皇后太傅鄧禹之孫也。父訓,護羌校尉;母陰氏,光烈皇后從弟女也。后年五歲,太傅夫人愛之,自為剪髮。夫人年高目冥,誤傷后額,忍痛不言。左右見者怪而問之,后曰:「非不痛也,太夫人哀憐為斷髮,難傷老人意,故忍之耳。」六歲能《史書》,十二通《詩經》、《論語》。諸兄每讀經傳,輒下意難問。志在典籍,不問居家之事。母常非之,曰:「汝不習女工以供衣服,乃更務學,寧當舉博士邪?」后重違母言,晝修婦業,暮誦經典,家人號曰「諸生」。父訓異之,事無大小,輒與詳議。

永元四年,當以選入,會訓卒,后晝夜號泣,終三年不食鹽菜,憔悴毀容,親人不識之。后嘗夢捫天,蕩蕩正青,若有鐘乳狀,乃仰嗽飲之。以訊諸占夢,言堯夢攀天而上,湯夢及天而咶之,斯皆聖王之前占,吉不可言。又相者見后驚曰:「此成湯之法也。」家人竊喜而不敢宣。后叔父陔言:「常聞活千人者,子孫有封。兄訓為謁者,使修石臼河,歲活數千人。天道可信,家必蒙福。」初,太傅禹嘆曰:「吾將百萬之眾,未嘗妄殺一人,其後世必有興者。」

七年,后復與諸家子俱選入宮。后長七尺二寸,姿顏姝麗,絕異於眾,左右皆驚。八年冬,入掖庭為貴人,時年十六。恭肅小心,動有法度。承事陰后,夙夜戰兢。接撫同列,常克己以下之,雖宮人隸役,皆加恩借。和帝深嘉愛焉。及后有疾,特令后母兄弟入視醫藥,不限以日數。后言於帝曰:「宮禁至重,而使外舍久在內省,上令陛下有幸私之譏,下使賤妾獲不知足之謗。上下交損,誠不願也。」帝曰:「人皆以數入為榮,貴人反以為憂,深自抑損,誠難及也。」每有讌會,諸姬貴人競自修整,簪珥光采,袿裳鮮明,而后獨著素,裝服無飾。其衣有與陰后同色者,即時解易。若並時進見,則不敢正坐離立,行則僂身自卑。帝每有所問,常逡巡後對,不敢先陰后言。帝知后勞心曲體,歎曰:「修德之勞,乃如是乎!」後陰后漸疏,每當御見,輒辭以疾。時帝數失皇子,后憂繼嗣不廣,恒垂涕歎息,數選進才人,以博帝意。

陰后見后德稱日盛,不知所為,遂造祝詛,欲以為害。帝嘗寢病危甚,陰后密言:「吾得意,不令鄧氏復有遺類!」后聞,乃對左右流涕言曰:「妾竭誠盡心以事皇后,竟不為所祐,而當獲罪於天。婦人雖無從死之義,然周公身請武王之命,越姬心誓必死之分,上以報帝之恩,中以解宗族之禍,下不令陰氏有人豕之譏。」即欲飲藥,宮人趙玉者固禁之,因詐言屬有使來,上疾已愈。后信以為然,乃止。明日,帝果瘳。

十四年夏,陰后以巫蠱事廢,后請救不能得,帝便屬意焉。后愈稱疾篤,深自閉絕。會有司奏建長秋宮,帝曰:「皇后之尊,與朕同體,承宗廟,母天下,豈易哉!唯鄧貴人德冠後庭,乃可當之。」至冬,立為皇后。辭讓者三,然後即位。手書表謝,深陳德薄,不足以充小君之選。是時,方國貢獻,競求珍麗之物,自后即位,悉令禁絕,歲時但供紙墨而已。帝每欲官爵鄧氏,后輒哀請謙讓,故兄鄧騭終帝世不過虎賁中郎將。

元興元年,帝崩,長子平原王勝有疾,而諸皇子夭沒,前後十數,後生者輒隱秘養於人間。殤帝生始百日,后乃迎立之。尊后為皇太后,太后臨朝。和帝葬後,宮人並歸園,太后賜周、馮貴人策曰:「朕與貴人託配後庭,共歡等列,十有餘年。不獲福祐,先帝早弃天下,孤心煢煢,靡所瞻仰,夙夜永懷,感愴發中。今當以舊典分歸外園,慘結增歎,燕燕之詩,曷能喻焉?其賜貴人王青蓋車,采飾輅,驂馬各一駟,黃金三十斤,雜帛三千匹,白越四千端。」又賜馮貴人王赤綬,以未有頭上步搖、環珮,加賜各一具。

是時新遭大憂,法禁未設。宮中亡大珠一篋,太后念,欲考問,必有不辜。乃親閱宮人,觀察顏色,即時首服。又和帝幸人吉成,御者共枉吉成以巫蠱事,遂下掖庭考訊,辭證明白。太后以先帝左右,待之有恩,平日尚無惡言,今反若此,不合人情,更自呼見實覈,果御者所為。莫不歎服,以為聖明。常以鬼神難徵,淫祀無福。乃詔有司罷諸祠官不合典禮者。又詔赦除建武以來諸犯妖惡,及馬、竇家屬所被禁錮者,皆復之為平人。減大官、導官、尚方、內者服御珍膳靡麗難成之物,自非供陵廟,稻粱米不得導擇,朝夕一肉飯而已。舊太官湯官經用歲且二萬萬,太后勑止,日殺省珍費,自是裁數千萬。及郡國所貢,皆減其過半。悉斥賣上林鷹犬。其蜀、漢釦器九帶佩刀,並不復調。止畫工三十九種。又御府、尚方、織室錦繡、冰紈、綺縠、金銀、珠玉、犀象、瑇瑁、彫鏤翫弄之物,皆絕不作。離宮別館儲峙米糒薪炭,悉令省之。又詔諸園貴人,其宮人有宗室同族若羸老不任使者,令園監實覈上名,自御北宮增喜觀閱問之,恣其去留,即日免遣者五六百人。

及殤帝崩,太后定策立安帝,猶臨朝政。以連遭大憂,百姓苦役,殤帝康陵方中秘藏,及諸工作,事事減約,十分居一。詔告司隸校尉、河南尹、南陽太守曰:『每覽前代外戚賓客,假借威權,輕薄謥詷,至有濁亂奉公,為人患苦。咎在執法怠懈,不輒行其罰故也。今車騎將軍騭等雖懷敬順之志,而宗門廣大,姻戚不少,賓客姦猾,多干禁憲。其明加檢勑,勿相容護。』自是親屬犯罪,無所假貸。太后愍陰氏之罪廢,赦其徙者歸鄉,勑還資財五百餘萬。永初元年,爵號太夫人為新野君,萬戶供湯沐邑。

二年夏,京師旱,親幸洛陽寺錄冤獄。有囚實不殺人而被考自誣,羸困輿見,畏吏不敢言,將去,舉頭若欲自訴。太后察視覺之,即呼還問狀,具得枉實,即時收洛陽令下獄抵罪。行未還宮,澍雨大降。

三年秋,太后體不安,左右憂惶,禱請祝辭,願得代命。太后聞之,即譴怒,切勑掖庭令以下,但使謝過祈福,不得妄生不祥之言。舊事,歲終當饗遣衛士,大儺逐疫。太后以陰陽不和,軍旅數興,詔饗會勿設戲作樂,減逐疫侲子之半,悉罷象橐駝之屬。豐年復故。太后自入宮掖,從曹大家受經書,兼天文、筭數。晝省王政,夜則誦讀,而患其謬誤,懼乖典章,乃博選諸儒劉珍等及博士、議郎、四府掾史五十餘人,詣東觀讎校傳記。事畢奏御,賜葛布各有差。又詔中官近臣於東觀受讀經傳,以教授宮人,左右習誦,朝夕濟濟。及新野君薨,太后自侍疾病,至乎終盡,憂哀毀損,事加於常。贈以長公主赤綬、東園秘器、玉衣繡衾,又賜布三萬匹、錢三千萬。騭等遂固讓錢、布不受。使司空持節護喪事,儀比東海恭王,謚曰敬君。太后諒闇既終,久旱,太后比三日幸洛陽,錄囚徒,理出死罪三十六人,耐罪八十人,其餘減罪死右趾已下至司寇。

七年正月,初入太廟,齋七日,賜公卿百僚各有差。庚戌,謁宗廟,率命婦群妾相禮儀,與皇帝交獻親薦,成禮而還。因下詔曰:「凡供薦新味,多非其節,或鬱養強孰,或穿掘萌牙,味無所至而夭折生長,豈所以順時育物乎!傳曰:「非其時不食。」自今當奉祠陵廟及給御者,皆須時乃上。」凡所省二十三種。自太后臨朝,水旱十載,四夷外侵,盜賊內起。每聞人飢,或達旦不寐,而躬自減徹,以救災戹,故天下復平,歲還豐穰。

元初五年,平望侯劉毅以太后多德政,欲令早有注記,上書安帝曰:「臣聞《》載羲、農而皇德著,《》述而帝道崇,故雖聖明,必書功於竹帛,流音於管弦。伏惟皇太后膺大聖之姿,體乾坤之德,齊蹤虞妃,比跡任、姒。孝悌慈仁,允恭節約,杜絕奢盈之源,防抑逸欲之兆。正位內朝,流化四海。及元興、延平之際,國無儲副,仰觀乾象,參之人譽,援立陛下為天下主,永安漢室,綏靜四海。又遭水潦,東州飢荒。垂恩元元,冠蓋交路,菲薄衣食,躬率群下,損膳解驂,以贍黎苗。惻隱之恩,猶視赤子。克已引愆,顯揚仄陋。崇晏晏之政,敷在寬之教。興滅國,繼絕世,錄功臣,復宗室。追還徙人,蠲除禁錮。政非惠和,不圖於心,制非舊典,不訪於朝。弘德洋溢,充塞宇宙;洪澤豐沛,漫衍八方。華夏樂化,戎狄混幷。丕功著於大漢,碩惠加於生人。巍巍之業,可聞而不可及;蕩蕩之勳,可誦而不可名。古之帝王,左右置史;漢之舊典,世有注記。夫道有夷崇,治有進退。若善政不述,細異輒書,是為堯、湯負洪水大旱之責,而無咸熙假天之美;高宗成王有雉雊迅風之變,而無中興康寧之功也。上考《詩》、《書》,有虞二妃,周室三母,修行佐德,思不逾閾。未有內遭家難,外遇灾害,覽總大麓,經營天物,功德巍巍若茲者也。宜令史官著《長樂宮注》、《聖德頌》,以敷宣景燿,勒勳金石,縣之日月,攄之罔極,以崇陛下烝烝之孝。」帝從之。

六年,太后詔徵和帝弟濟北、河間王子男女年五歲以上四十餘人,又鄧氏近親子孫三十餘人,並為開邸第,教學經書,躬自監試。尚幼者,使置師保,朝夕入宮,撫循詔導,恩愛甚渥。乃詔從兄河南尹豹、越騎校尉康等曰:「吾所以引納群子,置之學官者,實以方今承百王之敝,時俗淺薄,巧偽滋生,《五經》衰缺,不有化導,將遂陵遲,故欲褒崇聖道,以匡失俗。傳不云乎:「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難矣哉!」今末世貴戚食祿之家,溫衣美飯,乘堅驅良,而面牆術學,不識臧否,斯故禍敗所從來也。永平中,四姓小侯皆令入學,所以矯俗厲薄,反之忠孝。先公既以武功書之竹帛,兼以文德教化子孫,故能束脩,不觸羅網。誠令兒曹上述祖考休烈,下念詔書本意,則足矣。其勉之哉!」

康以太后久臨朝政,心懷畏懼,托病不朝。太后使內人問之。時宮婢出入,多能有所毀譽,其耆宿者皆稱中大人,所使者乃康家先婢,亦自通中大人。康聞,詬之曰:「汝我家出,爾敢爾鴉!」婢怒,還說康詐疾而言不遜。太后遂免康官,遣歸國,絕屬籍。

永寧二年二月,寢病漸篤,乃乘輦於前殿,見侍中、尚書,因北至太子新所繕宮。還,大赦天下,賜諸園貴人、王、主、群僚錢、布各有差。詔曰:「朕以無德,託母天下,而薄祐不天,早離大憂。延平之際,海內無主,元元戹運,危於累卵。勤勤苦心,不敢以萬乘為樂,上欲不欺天愧先帝,下不違人負宿心,誠在濟度百姓,以安劉氏。自謂感徹天地,當蒙福祚,而喪禍內外,傷痛不絕。頃以廢病沈滯,久不得侍祠,自力上原陵,加欬逆唾血,遂至不解。存亡大分,無可奈何。公卿百官,其勉盡忠恪,以輔朝廷。」三月崩。在位二十年,年四十一。合葬順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