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孟
潛邸定策
纂孟生而敏悟,七歲能文,倜儻有大志,博學強記,通貫經史,善論古今治亂,開門授徒,遠近爭從之。一時名人商挺、王博文,皆折行輩與交。郭彥通名能知人,嘗語唐曰:「此兒骨相異常,宰輔之器也。」至元十四年,隨父入蜀,行省辟為掾,不赴;調晉原縣主簿,又辭;行御史臺交薦之,亦不就。後以事至京師,中書右丞楊吉丁一見奇之,薦于裕宗,得召見東宮。未幾,裕宗薨,不及擢用。
成宗立,首命採訪先朝聖政,以備史官之紀述,陝西省使孟討論編次,乘驛以進。時武宗、仁宗皆未出閤,徽仁裕聖皇后求名儒輔導,有薦者曰:「布衣李孟有宰相才,宜令為太子師傅。」大德元年,武宗撫軍北方,仁宗留宮中,孟日陳善言正道,多所進益。成宗聞而嘉之,詔授太常少卿,執政以孟未嘗一造其門,沮之不行,改禮部侍郎,命亦中止。
仁宗侍昭獻元聖皇后降居懷州,又如官山,孟常單騎以從,在懷州四年,誠節如一,左右化之,皆有儒雅風,由是上下益親。每進言曰:「堯、舜之道,孝悌而已矣。今大兄在朔方,大母有居外之憂,殿下當迎奉意旨以娛樂之,則孝悌之道皆得矣。」仁宗深納其言,日問安視膳,婉容愉色,天下稱孝焉。有暇,則就孟講論古先帝王得失成敗,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義。孟特善論事,忠愛懇惻,言之不厭,而治天下之大經大法,深切明白。厥後仁宗入清內難,敬事武皇,篤孝母后,端拱以成太平之功,文物典章,號為極盛。嘗與羣臣語,握拳示之曰:「所重乎儒者,為其握持綱常,如此其固也。」其講學之功如此者,實孟啟之也。
成宗崩,安西王阿難答謀繼大統,成后為之主,丞相、樞密同聲附和。中書右丞相哈剌哈孫答剌罕密使來告,仁宗疑而未行。孟曰:「支子不嗣,世祖之典訓也。今宮車晏駕,大太子遠在萬里,宗廟社稷危疑之秋,殿下當奉大母,急還宮庭,以折奸謀、固人心。不然,國家安危,未可保也。」仁宗猶豫未決。孟復進曰:「邪謀得成,以一紙書召還,則殿下母子且不自保,豈暇論宗族乎!」仁宗悅,曰:「先生之言,宗廟社稷之福。」乃奉太后還都。
時哈剌哈孫稱病堅臥,仁宗遣孟往問之,適成后使人問疾,絡繹不絕。孟入,長揖而坐,已而前引其手,診其脈,眾以為醫,乃不疑之。既得知安西王即位有日,還告曰:「事急矣!先發者制人,後發者制於人,不可不早圖之。」左右之人皆不能決,惟曲出、伯鐵木兒勸其行。或曰:「皇后深居九重,八璽在手,四衛之士,一呼而應者累萬;安西王府中從者如林。殿下侍衛寡弱,不過數十人,兵仗不備,奮赤手而往,事未必濟。不如靜守,以俟阿合之至,然後圖之,未晚也。」阿合,中國稱兄,謂武宗也。
孟曰:「羣邪違棄祖訓,黨附中宮,欲立庶子,天命人心,必皆弗與。殿下入造內庭,以大義責之,則凡知君臣之義者,無不捨彼為殿下用,何求而弗獲!克清宮禁,以迎大兄之至,不亦可乎!且安西既正位號,縱大太子至,彼安肯兩手進璽,退就藩國;必將鬭于國中,生民塗炭,宗社危矣。且危身以及其親,非孝也;遺禍難於大兄,非悌也;得時弗為,非智也;臨機不斷,無勇也。仗義而動,事必萬全。」
仁宗曰:「當以卜決之。」命召卜人,有儒服持囊遊于市者,召之至,孟出迎,語之曰:「大事待汝而決,但言其吉。」乃入筮,遇乾三五皆九,立而獻卦曰:「是謂乾之睽。乾,剛也;睽,外也。以剛處外,乃定內也。君子乾乾,行事也。飛龍在天,上治也。輿曳牛掣,其人耏且劓,內兌廢也。厥宗筮膚,往必濟也。大君外至,明相麗也。乾而不乾,事乃睽也;剛運善斷,無惑疑也。」孟曰:「筮不違人,是謂大同,時不可以失。」仁宗喜,振袖而起,乃共扶上馬,孟及諸臣皆步從,入自延春門。哈剌哈孫自東掖來就之,至殿廊,收首謀及同惡者,悉送都獄;奉御璽,北迎武宗,中外翕然,隨以定。
仁宗監國,使孟參知政事。孟久在民間,備知閭閻幽隱,損益庶務,悉中利病,遠近無不悅服,然特抑絕僥倖,羣小多不樂,孟不為變。事定,乃言于仁宗曰:「執政大臣,當自天子親用,今鸞輿在道,孟未見顏色,誠不敢冒當重任。」固辭弗許,遂逃去,不知所之。夏五月,武宗即位,有言于帝曰:「內難之初定也,李孟嘗勸皇弟以自取,如彼言,豈有今日!」武宗察其誣,弗聽,仁宗亦不敢復言孟。
以儒輔弼
纂至大二年,仁宗為皇太子,嘗侍帝同太后內宴,飲半,仁宗深思,戚然改容。帝顧語曰:「吾弟今日不樂,何所思邪?」仁宗從容起謝曰:「賴天地祖宗神靈,神器有歸,然成今日母子兄弟之歡者,李道復之功為多。適有所思,不自知其變於色也。」帝甚友愛,感其言,即命搜訪之,得之許昌陘山,遣使召之。
三年春正月,入見武宗于玉德殿,帝指孟謂宰執大臣曰:「此皇祖妣命為朕賓師者,宜速任之。」三月,特授榮祿大夫、中書平章政事、集賢大學士,同知(樞密)〔徽政〕院事。仁宗嗣立,真拜中書平章政事,進階光祿大夫,推恩其三世,且諭之曰:「卿,朕之舊學,其盡心以輔朕之不及。」孟感知遇,力以國事為己任,節賜與,重名爵,覈太官之濫費,汰宿衛之冗員。貴戚近臣,惡其不便於己,而心服其公,無間言焉。
司空、司徒、太尉,古之三公,自大德以來,封拜繁多;釋、老二教,設官統治,權抗有司,撓亂政事,僧道尤苦其擾。孟言:「人君之柄,在賞與刑,賞一善而天下勸,罰一惡而天下懲,柄乃不失。所施失當,不足勸懲,何以為治!僧、道士既為出世法,何用官府繩治!」乃奏雪寃死者,復其官蔭;濫冒名爵者,悉奪之;罷僧道官。天下稱快。
仁宗初出居懷,深見吏弊,欲痛剗除之。孟進言曰:「吏亦有賢者,在乎變化激厲之而已。」帝曰:「卿儒者,宜與此曹氣類不合,而曲相護祐如此,真長者之言。卿在朕前,惟舉人所長,而不斥其短,尤朕所深嘉也。」時承平日久,風俗奢靡,車服僭擬,上下無章,近臣恃恩,求請無厭。時宰不為裁制,乃更相汲引,望幸恩賜,耗竭公儲,以為私惠。孟言:「貴賤有章,所以定民志;賜與有節,所以勸臣下。請各為之限制。」帝皆從之。
孟在政府,雖多所補益,而自視常若不及,嘗因間請曰:「臣學聖人道,遭遇陛下,陛下堯、舜之主也。臣不能使天下為堯、舜之民,上負陛下,下負所學,乞解罷政權,避賢路。」帝曰:「朕在位,必卿在中書,朕與卿相與終始,自今其勿復言。」繼賜爵秦國公,帝親授以印章,命學士院降制。又圖其像,敕詞臣為之贊,及御書「秋谷」二字,識以璽而賜之。入見,必賜坐,語移時,稱其字而不名,其見尊禮如此。
帝嘗語近臣曰:「道復以道德相朕,致天下蒙澤。」賜之鈔十萬貫,令將作為治第。孟辭曰:「臣布衣際遇,所望於陛下者,非富貴之謂也。」悉辭不受。皇慶元年正月,授翰林學士承旨、知制誥兼修國史,仍平章政事。未幾,請告歸葬其父母,帝勞餞之曰:「事訖,宜速還,毋久留,孤朕所望!」十二月,入朝,帝大悅,慰勞甚至,因請謝事,優詔不允;請益堅,乃命以平章政事議中書省事,承旨翰林。二年夏,乞還國公印,奏三上,始如所請。帝每與孟論用人之方,孟曰:「人材所出,固非一途,然漢、唐、宋、金,科舉得人為盛。今欲興天下之賢能,如以科舉取之,猶勝於多門而進;然必先德行經術,而後文辭,乃可得真材也。」帝深然其言,決意行之。
延祐元年十二月,復拜平章政事。二年春,命知貢舉,及廷策進士,為監試官。七月,進金紫光祿大夫、上柱國,改封韓國公,職任如故。已而以衰病不任事,乞解政權歸田里,帝不得已從所請,復為翰林學士承旨,入侍宴閒,禮遇尤厚。
延祐七年,仁宗崩,英宗初立,太師鐵木迭兒復相,以孟前共政時不附己,讒搆誣謗,盡收前後封拜制命,降授集賢侍講學士、嘉議大夫,度其必辭,因中害之。孟拜命欣然,適翰林學士劉賡來慰問,即與同入院。宣徽使以聞曰:「李孟今日供職,舊例當賜酒。」帝愕然曰:「李道復乃肯俯就集賢耶?」時鐵木迭兒子八爾吉思侍帝側,帝顧謂曰:「爾輩謂彼不肯為是官,今定何如!」由是讒不得行。嘗語人曰:「老臣待罪中書,無補于國,聖恩寬宥,不奪其祿,今老矣,其何以報稱!」帝聞而善之,恩意稍加。至治元年卒。御史累章辨其誣,詔復元官。至治中,贈舊學同德翊戴輔治功臣、太保、儀同三司、上柱國,追封魏國公,諡文忠。
孟宇量閎廓,材略過人,三入中書,民間利害,知無不言,引古證今,務歸至當。士無貴賤,苟賢矣,不進拔不已。遊其門者,後皆知名。退居一室,蕭然如布衣。為文有奇氣,其論必主於理,其獻納謀議,常自毀其藁,家無幾存。皇慶、延祐之世,每一政之繆,人必以為鐵木迭兒所為;一令之善,必歸之於孟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