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智光秀
源朝臣明智十兵衛光秀,美濃人也。官至日向守。(光秀本土岐源氏後。幼名彥太郎。天正三年,賜姓惟任,時人謂之惟任日向守。自號曰咲庵。《明史》作阿奇支,蓋明智之和語訓讀也。)少孤,依季父明智光安而活。光安者,美濃齋藤氏之將也。光秀少而好學,喜連歌茶道,和漢之學未嘗不盡窺其門。尤喜《史記》,臥行皆攜之。每覽《主父偃傳》,輒廢書嘆曰:「生不五鼎食,死固五鼎烹。嗚呼,大丈夫固當如是!」久之,書頁盡脫。
弱冠,工於火銃射擊之道,齋藤諸將皆不能及。時人以為麒麟兒,遠近諸侯皆聞其名。光安材之,視為己出。既長,齋藤氏招以為末將,固以病辭,弗應。
及齋藤義龍賊美濃,弒父而立,病明智氏強,因攻其塢堡。時光秀在外,聞之,急間歸。光安不內,矢血書謂之曰:「夫烈士不避細行,丈夫不拘小節,此汝向知之也。今吾必死,宗族滅無日。汝既父我,可嗣吾宗。急去!汝當大器於天下,勿坐我而死於區區。」光秀泣,誓,三拜而引去。光安遂死。
既亡,周遊近畿諸國,訪風土人物,結交風雅學士。越前朝倉氏賢之,招為末將,命教其部眾銃射。光秀心薄其官,怏怏而居焉。
先是,京都亂,將軍義輝見弒於三好氏。幕臣細川藤孝奉將軍弟義昭避越前。光秀向以風雅知於藤孝,聞之,以為利,乃徑造其門而謁之,從容為說天下事,藤孝大奇之,徒跣而為禮曰:「不意君之賢乃至於斯!」旋薦之於義昭。義朝大悅,以為不世材,乃請之於朝倉氏。光秀遂為將軍侍。
時織田信長新兼美濃,名震於外。義昭欲返京都,患無諸侯輔,問群臣。或薦以武田、毛利氏。光秀蹴而進曰:「興幕府者,必信長耳!武田毛利之屬何足道哉?」將軍然其言,乃使光秀往說信長。
十月,以將軍使臣見信長,說以輔將軍返京事。信長亦以將軍為奇貨,心允之,佯問曰:「吾輔將軍,何利之有?」光秀因大笑。信長問其故。對曰:「吾以殿下為天下霸者,何乃鄙陋如是哉?夫將軍者,傀儡也。霸王挾之可以令諸侯,致天下可也。何庸問所利?」信長撫掌而賢之,問曰:「君在越前祿幾何?」對曰:「奉粟三千石。」信長即許萬石秩,令光秀居美濃,旦夕交通將軍。
永祿十一年,信長麾軍西,光秀亦將部曲從,歷破北田、六角、三好之屬,數獻奇策,頗有功。信長上洛,築二條城以挾輔幕府。義昭面謝信長,欲贈以管領職。信長曰:「官位非吾所欲也,若必有所賜,敢請光秀。」將軍阿信長意,允之。
光秀即辭幕府職,徑謁信長。藤孝病其疾,不悅,說之曰:「夫信長者,數國諸侯也;義昭者,征夷將軍也。信長縱強盛,不過一世;幕府縱不振,亦朝廷貴胄也。為諸侯將,孰如為幕臣貴?」光秀對曰:「此非子所知也。吾願在匡天下生民,使王道光於宇內。固令光秀之名長誦於後學者。非霸王梟雄,誠不能藉以通吾志也。至於浮祿虛爵,非吾所慮也。」遂入美濃仕信長。
光秀以新仕暴貴,信長諸將多不直之。光秀素自矜,睚眥不肯下人。閒暇惟讀書連歌,所交多茶客歌人,絕不與諸將游。故恨之者無算。每議事,諸將但聞光秀在,多以病辭。
天正元年,衛戍京都,權領軍政。及至,立斬遊俠十數人,治廣廈以誘商賈,京都為之再興。時三好氏數寇境,光秀設伏於野,迂迴進擊,大破之,斬首數百,奪生野銀山。信長聞之大悅,以近江阪本封之,食三千戶。光秀因城之,開津渡之利,阪本大治。信長乃益以木戶、田中,食萬戶,領五萬石。
元龜元年,信長檄光秀,約攻越前朝倉氏。光秀念舊恩,弗欲往,乃以辭以暴疾。信長聞而怒,厲詞再招之。光秀懼,急將部曲謁信長,半日即至。信長譏之曰:「聞君疾甚,何愈之速也?」光秀弗能仰視,歸而恥之,幾欲自剖者三。
夏,戰於姊川。光秀以力戰有功。論功,賞獨不及其身。意怏怏。夜,信長醉,命光秀浮大白,光秀素不能飲,固辭之。信長勃然怒,挾其首於肋下而以為鼓,歌《敦盛》之章,叩擊之,捨去。光秀憤然歸,信長亦不究其慢。
有齋藤利三者,本美濃稻葉一鐵侍也,素以豪勇聞。光秀以厚祿誘致之。每戰,必以為先鋒,陷陣擎旗,號為槍神。一鐵妒之,欲歸利三,乃厚賂信長左右,數請於信長。信長因設茶召光秀,溫言說之。光秀固不從也,惟叩拜而已。信長暴怒,叱曰:「禿奴!寧以臣拒君命邪!」奮毆光秀,傷其肋。尋悔之,捨去。
信長欲屠比叡山伽藍,諸將多諫者。或以光秀嘗崇三寶,欲與之俱,光秀固辭之。信長遣使問於光秀,光秀惟諾諾而已。信長哂之,遂屠比睿山。夜,觀火,顧謂從子秀滿曰:「誠天魔之所為也。」
朝倉、淺井既滅。信長乃漆淺井父子、朝倉義景頭骨以為酒器,召諸將飲。及酣,出骷髏酒器,按刀命諸將飲。諸將莫敢仰視者。光秀從容進,持義景骷髏,滿斟之,歌曰:「故越前之太守兮,嗣名門之榮光;一朝身辱於桀紂兮,妝首級而盈漿;未聞扶桑之冒頓兮,見東瀛之趙襄;隱豫讓之烈行兮,寄哀歌於君王。」歌罷,滿飲之,不辭徑去。信長默然,乃罷宴。
天正元年,信長擢光秀為越前守,領朝倉舊地,未及就,一向宗亂起,光秀歸近江,官除。是年,足利義昭叛於慎島,光秀攻陷之,降藤孝,薦於信長。義昭見放,室町幕府亡。
長島一向宗叛,光秀合羽柴秀吉軍陷其城,屠之。信長嘉其行,遙九州日向國封之,賜惟任以為氏。
天正二年,信長假光秀節鉞,加平西將軍,命取丹波。是年,光秀攻黑井城,將陷,丹波豪族波多野氏叛,絕甬道,據險要之。光秀勢潰,退歸。
天正四年,本願寺僧酋顯如叛。光秀合佐久間信盛軍往拒其勢,戰於三津寺坪,大敗。佐久間信盛坐敗當斬,以舊勳贖為庶人。光秀功罪自如,歸,語秀滿曰:「華亭鶴唳之嘆,未為遠也。」
天正五年,征雜賀,下之。秋,以部曲從信長攻信貴山城,下之。信長嘉其功,命其旋軍丹波。十月,光秀合細川藤孝軍攻丹波龜山城,三日而陷之。
天正六年,光秀將軍圍八上城,凡數月。波野多氏罷,宗主秀治欲降,然畏信長誅,乃約於信長,固請光秀母為質。信長許之,檄光秀質母。光秀度信長無常,乃陰妝乞婦,詐以為其母,質焉。波野多秀治遂出,謁信長於安土。至,信長即命磔秀治於京都。波多野族人怒,亦磔光秀假母。光秀遂下丹波,領其國政。光秀懼天下謗,詐為舉母喪。信長遣使吊之,以悼書示光秀。視之,無一字也,自是光秀益不自安。
是年,光秀次女京嫁於荒木村重長子村安。村重叛,信長亦疑光秀有與焉,乃命光秀歸女。光秀三女本約婚信長子,信長由是解其約。夏,信長命光秀五女玉子嫁細川藤孝嫡子忠興。
天正十年,信長遣嫡子信忠攻武田氏,光秀將軍與焉。天目山之役,光秀頗有功。及宴,光秀引觴前祝詞曰:「賴殿下少主威靈,吾輩臣僚戮力,強虜是滅。」信長瞠目怒曰:「功惟信忠,汝等安敢竊據之!」即批其頰。光秀伏罪而退。
五月,信長宴德川家康於安土,令光秀為禮官。光秀欲顯其能,乃自出囊儲,壯其營宿,精其膳食,聘名伎茶魁,珍玩盈室。信長臨觀之,罵曰:「致禮三河,安用奢華如是!設若天皇幸此,復當以何禮待之!」麾之使退。及宴,食魚,信長味腥氣。乃招光秀,罵曰:「縱有恨,曷敢以腐魚辱我!」奮以酒碟擲之,中光秀額,傷之。麾之使退。光秀即趨而出,額血沾襟而卒無拭也。
既歸丹波龜山,信長檄收光秀近江、丹波封邑,命其自取毛利氏石見、出雲地以代之。光秀愕,廢食。六月,自登愛宕山,祝禱焉,卜,得大凶;復卜之,亦凶,三卜之,得吉。於是光秀伏拜,祝曰:「天加護哉!」許以莊園舍寺院。午,宴歌人於威德院西坊,互與唱和焉。取粽而食,忘去其葉。歌及光秀,慨然曰:「時惟今朝,五月雨,知我心。」大笑而出。歌人裡村紹巴玩其意,駭之。蓋以倭語按之,時者音諧土岐,光秀乃土岐氏庶流,光秀句意猶土岐氏當王天下也。
既歸,即召家臣明智秀滿、山崎長德、齋藤利三、溝尾勝雄議於密室曰:「今天下勢未定,而信長之虐日益,故臣宿將,多見誅放。漢帝之薄、明祖之忍,殆可望也;淮陰之誅,梁王之醢,斯未遠矣!且夫人生五十年,榮華須臾間,甕牖繩樞亦鷹揚,豈獨我輩固當烹邪!束手趨鼎鑊就死,孰若揭竿以為天下誅此暴虐哉!諸君其許孤!倘不能從,請斬光秀首!」四臣皆匍匐曰:「願命是從!」連署血書而誓之。
於是光秀會部卒於龜山,誓曰:「諸君勿以光秀愚魯,惟幸教之。夫丹波攻略,風雨五載,乃得全土。山川城池,漫涂膏血。本當與諸君共之,然主公片言以囊括,且驅吾等蹈不測之境,是耶非耶?惟願諸君熟思之。」三軍呼嗷,因命士卒礪兵秣馬,徐向京都。
南軍於山城沓掛,再誓曰:「三軍聽之!吾以饗應奉行宴家康,殫精竭慮,盡善其事。然卒見辱於信長。額前傷痕猶在,是可忍,孰不可忍!且主辱臣羞,武士之道也。食吾祿者寧無忠烈之士乎!惟願二三子思之!」因命士卒舍乾糧,棄陳兵,疾行南趨。復殺農人三十餘為祭。
至於老阪,斥騎報曰:「信長夜居本能寺,左右衛士不滿百!」光秀涕下,手加額曰:「天加護哉!」乃渡桂川,命士卒易草履,去馬掌,燃火繩,備銃機。三誓曰:「今夕有大事,二三子其許寡人!夫信長,系出寒族,性非賢德,專以殺戮定諸國,仗暴行以橫天下。比睿之火,長島之屠,神佛忿怒;欺凌天子,薄夷公卿,天人寒心。今吾受密詔討國賊,敕許為天下主!二三子勿以性命為愛,富貴功名,惟在今夜!貴如親族,賤如拾草履者,皆當從麾向前!」於是三軍洶湧,呼嗷震天,皆呼萬歲。光秀知眾可用,指京都曰:「敵在本能寺!」
六日旦,光秀乃自將卒圍本能寺,別遣師據二條御所。既圍,光秀自被甲仗刀,曆數信長罪。信長披髮左袒,瞠目而漠視之,光秀色慘而語結,趨退。群卒環攻信長,信長知不免,入殿自燒殺。平明,索信長屍,雖寸骨亦無所得。光秀益驚不自安。光秀別遣秀滿攻信長子信忠於妙覺寺,克,信忠死焉。信長將山岡景隆燒瀨田橋而遁,光秀即使修復之。別遣秀滿攻安土,捷,乃盡出安土子女玉帛分諸將。山城、近江盡入其握。
七日,朝敕使吉田兼見於安土,拜領天皇旨,受賜。九日,入京朝天皇,自表為征夷大將軍。夜,遣使招細川藤孝父子、井筒順慶,俱弗肯應。
十日,光秀會卒出鳥羽,將征順慶,未及出,或報羽柴秀吉軍至攝津。光秀叱曰:「安得如是速也!」責報者,出京都,聞報者三,乃信,急旋軍西向,欲塞山崎以遮秀吉軍道。
十二日,光秀陣山崎,凡一萬六千卒。秀吉遣別將崛尾晴吉急據天王山,因寨於是。明智麾卒攻之者三,皆不能克,三軍皆罷。午,秀吉合信長故將軍凡四萬有奇,鼓噪而至,陣,與光秀峙於圓明寺川。秀吉使前卒山呼光秀罪,因遣騎渡河奮迅襲之,光秀卒氣奪。戰至晦,明智陣左右翼皆卻,光秀方寸亂,自將部曲走險阻。川水為之赤。
夜,光秀從十餘騎走小栗栖,晦而失路。野有刁民欲劫之者,乃以竹槍刺其背,刃透於肋。光秀落馬,浩然嘆曰:「光秀寧死於是!」良久復嘆曰:「榮華富貴,本復夢幻。吾忝為將軍三日,今日固其宜也。」乃從容妝飾,解甲去衣而坐,顧謂從者溝尾莊兵衛曰:「吾死,勿使吾首領見玷於下賤。吾向許千金與知恩院而未報,今可以吾首酬之。」從容賦詩曰:「逆順無二門,大道徹心源。五十五年夢,覺來歸一夢。」言迄遂死。
據
纂- 《日本史記》·明智光秀世家·廣成子著,並授權自由發佈,惟必附名。